柒尺

我不要舒适。我要上帝,我要诗歌,我要真正的危险,我要自由,我要美好,我要罪恶。

《死者》

在我看来,这篇小说不止是悲哀,简直是哀恸。在快乐的对立面,不是悲剧,而是虚无和无边无际的寂静。——格非评《死者》

“泪水大量地涌进加布里埃尔的眼睛。他自己从来不曾对任何一个女人有过那样的感情,然而他知道,这种感情一定是爱。泪水在他眼睛里积得更满了。在半明半暗的微光里,他在想象中看见一个年轻人在一棵滴着水珠的树下的身形。其他一些身形也渐渐走近。他的灵魂已接近那个住着大批死者的领域。他意识到,但却不能理解他们变幻无常、时隐时现的存在。他自己本身正在消逝到一个灰色的无法捉摸的世界里去:这牢固的世界,这些死者一度在这儿养育、生活过的世界,正溶解和化为乌有。”

第一次阅读死者的时候,我只有十八岁。那时只觉得加布里埃尔是多么神经质的敏感派,全篇花费了大量的笔墨来描绘他冗杂的内心。时隔两年再读时,却觉得很悲伤,即使身处于炽热的夏日——当乔伊斯讥诮地描述着宴会的热闹时,我想他定是笑中带泪。

文学理论课的老师总是不厌其烦地讲述其中的意象,讲述作者的巧思。但是不妨将这些都抛开,以赤裸的视线来看待这个故事。我将这个故事分为三个部分:死去前、死去中以及死去后。当加布里埃尔如同往年般踏入婶婶的屋子时,他只知道这是一个三十年间爱尔兰从未经历过的雪夜,但是这白雪和新鲜的空气意味着什么,他却全然不知道。莉莉早已辍学,用漠然又带着讥讽的语气讲述着“That men that is now is only all palaver and what they can get out of you.”他的快活成为了困窘,不得不塞给莉莉些许钱后,便落荒而逃,逃入另外一个牢笼——聚会。

乔伊斯无疑是描绘的高手,那种热闹、人人忙碌又无所事事的氛围,每个人都欢笑着,咀嚼着食物,但心里却盘算着结束的时间。作家多处运用讥讽,但却不会让读者觉得冒犯,这一切都源于那种真挚的爱与泪。而这样的情感,在主角加布里埃尔演讲时达到了顶峰。我很难判断,当他在进行演说时,究竟是文章的行进,还是作者终于按捺不住,将自己挤压许久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用现在的话说,加布里埃尔政治上像个公知,人格上有点普信,而正是借着他的感受,乔伊斯把对爱尔兰的爱表达得更深沉。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一场大雪掩盖了一切,雪掩盖了空间;所有人也都会死去,想到这里,感觉那个死者其实离当下并不遥远,雪掩盖了时间......另外我想到我一直记着的一个梦。”

这场演讲,或许是作者的心声。

“一年又一年,我愈来愈强烈地感到,我们的国家没有哪一种传统像好客传统一样给国家带来了那样多的荣誉,同时又需要国家那样小心翼翼地来加以保护。就我的经历所及,在现代国家中(我访问过不少国家),我们的这个传统是独一无二的。也许有人会说,对于我们,这个传统与其说它值得夸耀,倒不如说它是一种弱点来得更好。但是就算如此吧,我认为,它是一种高贵的弱点,并且是一种我坚信将在我们中间长久培养下去的弱点。有一点,至少,我是有把握的。只要前面讲到的这几位好心女士还住在这幢屋子里——我从心底里祝愿她们能住许多许多年——我们的祖先传给我们、而我们一定要再传给我们的子子孙孙的这种真诚、热心、殷勤的爱尔兰式的好客传统就一直会在我们中间保持着。”

加布里埃尔在结尾处说道,我们相信,未来可以奋进。但是这番话,就像是圣诞节的那一场大学,会在不久之后化掉。一个白色的人站着,第二天,他将以一滩水的形态死去。我还记得老师在课堂上反复提到identity,并且强调“身份的虚伪是死亡的开始”。这句话,我当时并不理解,但是经历了后疫情,我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身份的重要。Position,这个词汇,在中文翻译里有多种解释,但每一项,都和self相连。

小说的最后,是挽歌的末尾。作者的笔触慢下来,宴会上那种苟延残喘的热闹也不复存在,天地间只有雪和新鲜的空气。很难想象,在一个家庭主妇,抱怨丈夫让孩子吃卖片的女人身后,藏着这么一个浪漫的故事:一个男人因为她而死去。

“我梦见我在我姨家的墙壁上看到挂着一幅画/照片,上面是她在一个小岛上。我问她这是什么,她告诉我,她年轻的时候,在大西洋的一个岛屿上放羊。我感到深深的震撼,她看起来如此平常,跟任何一个中年妇女都没区别,但如果我不问,我永远不会知道她有过这样一段特殊经历;同时我想象着她在风雨中赶着羊群回去的场景,海洋在山崖下卷起,雷电不时照亮整个昏暗的下雨的夜空......”

这段话和《死者》无关,但是情感却是相似的延绵。我很难想象,躺在她丈夫身边时,她会如何反复回想,那双告诉她“他将为她而死”的眼睛。

加布里埃尔终于累了,他躺下,眼前浮现出茫茫的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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