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尺

我不要舒适。我要上帝,我要诗歌,我要真正的危险,我要自由,我要美好,我要罪恶。

【短篇】冬夜

决定放纵的那个夜晚,我的稿件刚被退回,还是热乎的,在这个冷进骨子里的冬日,似乎能看见一缕缕升起的白烟。成都迎来了寒潮,外地的学生骂咧着裹上了羽绒服,终于放弃了和温度对抗。我在这湿润的南方城市已经生活了十八年,早已习以为常,仅是笨拙地跺了跺脚,又继续跨上自行车,在长桥上飞速地踩着。


地面很滑。瓷砖,在夜晚的低温下,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但又立刻被行人的脚踩得支离破碎。不远处有疾驰的学生摔倒,狼狈地倒在了地面上,但也大笑着,声音从厚重的围巾下传来,让他看笑话的友人赶紧搭把手,将自行车扶起来。我看不见他的神情,仅能瞧见他吐出的一口口白雾,像一个个烟圈。


他在大笑,很快活。我不由有些羡慕。


手机屏幕依旧亮着,或许使用了过长的时间,它微微发烫,在这个冰冷的夜晚,传递着熹微的热度。母亲关切的消息一条条地蹦出。她问我元旦回不回家,又拙劣地发了一个表情包的图案,不知是从她公司里哪位年轻的姑娘那里学来的。


粗糙的手套隔绝了我和屏幕,费力地敲打了一番,也只留下了零零碎碎的东西。我只好将手套叼在嘴里,飞快地打下了“不回去”三个字,想了想,又添加了一个表情图案。我不想让母亲觉得我在敷衍她。决定元旦节留校是几周前便做好的决定。本想借这短短的三日再写一篇小说,眼下看来,是做不了了,但我依旧不想回家。窝在寝室里看电影,亦或是出去走走。总之,我想短暂地抛弃文字。


有人在后面脆生生地按着车铃。我挪动了一下脚步,衣服却挂在了车龙头上,于是整个人便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带着自行车,一齐摔到了地上。并不疼,我甚至觉得自己成为了一颗轻盈的皮球,上下跳动着。


冬天穿得太厚,一切都没有实感。


我在地上静静地躺了一会,等到双脚麻木得没有知觉,才双手撑地爬了起来,口里依旧含着带腥味的手套。血液开始重新流淌。我甩了甩脚,却觉得有一把刀在我的脚板心处来回比划,很凉,很痒,也很疼。这让我不由想起了前几日蜷在椅子上,因为长时间未挪动而造成的钝感的疼痛,那时候,我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的结尾。


有一只手套从我嘴里掉下,我不自在地俯身将它捡起,却有一双手抢先了我一步。我顺着那截手腕看上去,是裸露的皮肤和一根根鼓起的青筋,和我拥有的相同。我想自己定是咽了一口口水,才会发出如此响亮的咕咚声。我突然觉得自己很饿,难以满足的饥饿感从胃里升起,我突然很想念宿舍楼外面热腾腾的关东煮和冬日大减价的冰棍。


“你躺了很久。”那人说道。


我点了点头,“因为不想起来。”


“为什么?”他偏了偏脑袋,将那沾上了我唾沫星子的手套塞进了我的手里。我眼尖地发现他的虎口处沾了些水,正在昏黄的路灯光下泛着晶莹的光。


“谢谢,”我首先表达了自己的感谢,“因为太累了,很想躺一躺。”对方笑起来,露出眼角细细的纹路。我立刻意识到他比我年纪更大,定不是这忧愁的十八岁。“你为什么看了那么久?”见他似乎有离开的迹象,我连忙抓住了他的胳膊,急急地问道。


“因为你很有趣,像一滩水,”他欢快地拍了拍手掌,又问道,“今晚怎么不在图书馆写至闭馆了?是,稿件被退回了?”他的眼睛里藏着令我感到狼狈的洞悉。


“嗯。”我呐呐道,拍了拍手掌上的水,又一骨碌套进了手套里。成都的夜,太温柔也太残忍,将寒冷浸到了人的骨子里。我跳了跳,将书包摆正,又跨上自行车,嘎吱嘎吱地骑走,将他和图书馆的灯光一齐甩在脑后。我没有问他为什么知道,我只是单纯地不想在这样一个夜晚,听到任何与写作相关的字眼。我刻意没有将帽子抽起来,而是将自己的耳朵、发丝暴露在寒风里。我很想尖叫,将那一股在肚脐处徘徊的气排出。


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我决定要放纵。


我去找了同寝室的一个女孩。我告诉她自己想要学坏,她却咯咯地笑起来,似乎笑到肚子疼,夸张地摆了摆涂得亮晶晶的指甲,“你学不会的,乖孩子。”


“我可以。”我坚持道。


“行,”她爽快地拍了拍手掌,“那我明天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二日下了课,我便在教学楼外等她。天气依旧很凉,并没有升温的迹象,我的半张脸都埋在厚重的围巾下。或许是那布料阻绝了空气,我觉得烦闷,还有疲乏,仿佛从胃里升起的一股气,憋在那里,伴随着打嗝的冲动。我张了张嘴,却发现那个气球干瘪下去,成为了一张薄薄的塑料皮。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影子是局促的。


从门里涌出一波人,我张望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她的身影。他们穿着相同的衣服,拥有相同的时尚,我无法分清他们的脸。


“喂,在看什么?”友人从后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后悔了?”


“没有。”我将她的手拿了下来。


“还背着这么重的书包,你是小学生吗?”她拎起我的书包子带,掂量了一下。我从她的手心里抢过带子,抿紧了嘴唇。我想自己的神色定是挑剔且不耐烦的,才会使她露出如此揶揄又讽刺的表情。“好了,不调侃你了,未来的大作家,走吧。”


这是我进入大学之后第一次走出校门。学校在开学第二周便解封了,但我仍保持了高中的习惯,不愿意随处走动。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仍穿着同样一层皮,会为了零星的学习时间而克制喝水的欲望,直到嘴皮都翻起白皮,才会微含一口打湿嘴唇。我依旧习惯于在手背上写满蚂蚁般的字,从指甲盖一直延伸到手腕的纹路。临睡前,当我用水轻轻抹去字迹时,黑色、蓝色和红色便密不可分地缠在一起,很肮脏,也很美。


我总会出神地凝视片刻,因为这样的色彩,像极了创作本身。在我贫乏的岁月里,写作几乎是我所有的野望。


我拒绝承认创作的崇高地位。自儿时的周记到如今日复一日的写作,我鲜少能体会到纯粹的快乐。它承载着我的自尊与不愿平庸的眼泪,当我干巴巴地声称“创作仅仅是创作本身时”,我便献上了自己全部的忠诚,以一种撞入死胡同的执拗。


友人扭头催促了一声,我迟疑地跟上了她的脚步,她在前,我在后。当我走快几步,便会踩上她的影子,我喜欢自己的脚掌和她的头发丝相接的模样。


“听说你是当地人?”


“嗯。”


“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推荐一下呗。”


“不是说你带我去一个地方吗?”


她沉默了半晌,才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你推荐了,我们可以下次一起去。”


“不,我不知道,”昏黄的路灯光洒在我的脚边,零零落落,我意识到已经七点了,“我很少出去,我对成都并不了解。”


“但你笔下的成都很美。”


“那是我的想象,或许当我真正了解后,我并不会这样描写了。”我顿了顿,一种干渴感攫住了我,使我狗一般地伸出舌头,舔了舔起皮的上嘴唇。上面有很多道小口子,当舌尖扫过时,有一种针刺般的痛感,并不强烈。“人们总是对自己了解的事物多有抱怨。”


“那你热爱这座城市吗?”


“不,我不清楚。但我想自己的身体里住着一条府南河。”


友人拐入了一旁的路,灵活地避开了地上的小水洼。灯光反射在漂油的水面上,令我想起了家附近的府南河。我在这条河边长大,也将自己的灵魂,藏入了成都的老巷里。那里是酒馆的音乐达不到的地方,是被土话密不透风包围的住所。我第一次动笔,便是写得这样一条被人遗忘的巷子,在上个世纪被拆毁的磨子,还有灯光下被污染的府南河。


我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说的全部都是和创作较真的气话。


“我想我应该回去了。”我拉紧了书包的肩带,没有注意友人的神情,拔腿向学校里跑去。冬日的风很烈,像羊肉汤上撒的一小把胡椒。在冬至节那日,北方人会吃饺子,南方人则是水饺。只有四川,这生我育我的土地,用一只羊来纪念冬至日。


路面很滑,令人稍不留意便会滑倒。当我跌到地上,像一颗皮球在长桥上滚动时,我期待出现那样一只手将我拉起来。


然后,轻盈地,在这个深冬的夜晚里,继续跳起来。


我和他走过相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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